凡著書,大抵須下筆有神才是,不然,何以動人、服人?今讀朱燾同志新著《由是之路——我經(jīng)歷的五十年企業(yè)變革》,因曾在他直接領導下工作過,后又時有聯(lián)系,字里行間能喚起很多“形象記憶”,栩栩生動,故進而認為:一本可以傳世的好書,不僅僅“筆下有神”,其著者也往往是“眼里有仁”“心中有真”的。
《由是之路》神采飛揚。無論是從南天門到未名湖,還是從“北大人”到“航空人”,還是從企業(yè)改革到設計創(chuàng)新,以及進出中南海、如歌歲月九號院、隨勢轉崗三里河……,一段一段寫去,一樁一樁道來,風云歲月凝就筆墨春秋,讀來煞有味道。其閱歷之豐富、時空跨躍之大,得益于年深日久的文學偏好和寫作功力,故不乏故事性甚至傳奇感。例如,上篇共四章,主要講工作經(jīng)歷,憶及一些人物,大多幾筆勾勒而過,其中沈陽黎明機械廠革委會主任吳瑕著墨略多,亦最傳神。
吳瑕原本是一名軍隊高官,因“支左”需要而被派駐廠內(nèi)任一把手。但是,他不好內(nèi)斗,一進廠就傾其魄力、能力狠抓工作。當時,有人議論,這個新主任整天忙個不停,和他姓名的意思一樣。作者糾正說,“把他的姓和名連起來看不是沒有空閑而是沒有缺點的意思”?!八麡O富正義感、責任感,一心想讓黎明廠好起來,他那些關于航空工業(yè)如何發(fā)展的遠見都深深感染、激勵著我”——作者深情回瞻。而我們從這位高級軍官(先是正師級,后為中將)身上,則可體會到中華民族即使在昏昧之至的動亂年代,良知未泯者也依然大有其在——這或許就是最終能夠撥亂反正的根本所在和民心所向。
更叫人稱奇的是,奉命返回部隊不過兩年的吳瑕,在黎明廠群眾的強烈要求下,于打倒“四人幫”后不久,竟然又回該廠就任一把手。而且,此事是航空工業(yè)部會同遼寧省委直接向中央軍委、國務院打報告,經(jīng)鄧小平批示同意、時任軍委主席兼國務院總理華國鋒和軍委副主席葉劍英圈閱同意后,轉軍委辦公廳辦理的。如此動靜,作者不禁嘆曰:“這樣的‘二進廠’,在全國軍隊、地方干部中沒聽說過第二例”“我自然滿心高興,吳瑕卻面色凝重,他深知又一次受命于艱難之時……”賢達者,恒為國之“剛需”也!
憶人落筆有神,記事亦如此。描寫廠里發(fā)動機設備老化,是說“吃得多(耗油)、發(fā)高燒(溫升)、打哆嗦(振動)、沒有勁(推力)”;描寫封閉僵化年代男女青年約會生怕被人發(fā)現(xiàn),是說“帶著匕首談戀愛”;描寫“造反派”奪權后對權位旁落發(fā)牢騷,是說“牛打江山馬坐殿”;描寫入廠后工種分配有講究,是說“車鉗銑沒個比,湊湊合合水電氣,最不得意玩鑄坯(鑄造)”;描寫新組建的國家經(jīng)委職能特殊、管事多,是說“上管天,下管地,中間管空氣!”……,諸如此類,雖非原創(chuàng),但引用得恰到好處,不僅形象、有生活氣息,也頻添不少詼諧、幽默,似乎很吻合當下的快樂經(jīng)濟、興趣經(jīng)濟態(tài)勢,也許在快意閱讀中能多產(chǎn)生些多巴胺和內(nèi)啡肽之類。
假如說,這類俗話或比喻性語言主要來自特定場景的釆集,那么,書中完全獨屬作者自創(chuàng)的“活筆”則比比皆是。例如,下篇第七章“散記類”收彔的那篇《除夕話舊》,對兒時農(nóng)村生活情景作了追憶,鄉(xiāng)土氣息很是濃郁,繪聲繪色,用語暢達,如行云流水,易令人聯(lián)想起魯迅的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》;又如,他描繪1981年1月底進中南海報到時所見,即“我騎上自行車轉了一圈,只見這里的房屋、道路、樹木與外界并無二致,著名的‘中南海松柏’也不如想象中那么茂密、蒼勁,較之北京香山、沈陽東陵的古樹似有遜色,只是走進富麗堂皇的紫光閣,透過在寒風中擺動的稀疏的柳枝,瞥見中海一片白色的冰面,與北海相隔的大理石拱橋遙相襯映,方顯出威嚴、平和的特有氣派”。后又描繪時隔幾月的中南海所見,即“春回大地時,中南海漸顯園林之美。不多的花草,無論在路旁還是岸邊,相間于松青柳綠中都顯出與眾不同的嬌艷,尤其是那一泓湖水,在陽光下波動、舒展,似乎悄悄地告訴后來者它見過的、隱藏著的歷史秘密比你想象的多得多”。瞧,文采斐然,多有神韻!《夢溪筆談》有句話:“神領意造,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,了然在目,則隨意命筆,默以神會,自然境皆天就,不類人為,是謂‘活筆’”。讀到這樣的“活筆”,難道“讀”不出作者好奇之熱切、觀察之認真、思索之用心嗎?因此,所謂筆下有神,其實亦當是筆下有思、筆下有心!
在書中,先后“出埸”的省部級領導甚多,除中篇第六章專門寫了“三位良師”(即呂東、袁寶華、胡昭衡)外,還有房維中、甘子玉、林宗棠、葉青、魏禮群、王夢奎、陳邦柱、張吾樂、于珍、鄭斯林、陳清泰、石廣生、黃奇帆、林軍、徐敬業(yè)、鐵凝、趙維臣、盛樹仁、張彥寧、董紹華、周之英、馬李勝、陳全訓、佘健民、蔣黔貴等等。往事歷歷,作者一一道來,或簡或繁,翩翩而至,宛如一幅“群英圖”,很耐人尋味。他們中間,不少是領導過他的,有些是他領導過的,還有一些是共過事或交往過的;如今,絕大多數(shù)都相繼離退,有的甚至已辭世多年,但字里行間無不傾注了切切難忘之情。
至于“有新意或思索時,經(jīng)常在會議室里踱步說事”的副總理兼國家經(jīng)委主任張勁夫,“到首鋼聽取總經(jīng)理周冠武匯報承包試點成功后興奮得立馬稱‘好’”的副總理萬里,“進辦公樓恰巧碰見有人卸車使西瓜滾落碎撒一地,只是瞥了一眼”的副總理兼國家計委主任姚依林,“1993年9月訪問波蘭期間帶領全團成員步行約3公里到一個深達175米地下采煤現(xiàn)場考察”的副總理鄒家華,“擔任國家經(jīng)貿(mào)委主任期間常講‘經(jīng)貿(mào)委干部要站在自己的層次上,學會交叉辦事、商量辦事’”的國務委員兼秘書長王忠禹,“2002年春節(jié)后到中央企業(yè)工委檢查工作時當眾笑稱作者是‘老朋友’而語驚四座”的國務院總理朱镕基,“2007年2月13日當天就在作者呈送的專題報告上作出‘要高度重視工業(yè)設計’等重要批示”的國務院總理溫家寶……,更是京城內(nèi)外享有盛名的黨和國家領導人,其音容、其風度、其品格、其個性,顯然都深深地鐫刻在作者心底而回味無窮。
從這些珍貴的記述中,讀者們至少可認知到:一、作者的職業(yè)生涯非同尋常,是高站位、高層次的。有人評價說,此書寫出了“一位改革參與者的家國天下與‘大地星空’”,這絕非過譽;二、能與這么多“大人物”(高層或最高層領導)相識、相處或相隨,按“近朱者赤、近墨者黑”的說法論,作者自身也是夠份量的,是有大德大才的,或曰,他原本就是個“人物”乃至“大人物”。
當然,從吾之切身經(jīng)歷中,還進一步認知到:作者對下屬、對普通人也同樣是很尊重、很尊敬的?!读鎵?jīng)》中有“普敬”主張,即對所有人應普遍恭敬有禮。他就是這樣率先垂范的。他平易近人,我們都以“老朱”相稱。他說話語速平緩,走路不緊不慢,眼中常含善意,臉上時有笑容,這是我們的普遍印象。書中寫道,他擔任國家經(jīng)貿(mào)委副秘書長時,曾兼任辦公廳主任約兩年。期間,“我主要是主持一些重要會議,充分發(fā)揮徐敬業(yè)、王忠明、馬國安幾位副主任的作用,他們作風嚴實、團結合作,工作出色”。此即謙敬之語。其實,他對辦公廳工作投入了大量精力,也舍得下功夫培養(yǎng)年輕干部。有一次,我隨他去貴州調(diào)研,為的是落實朱镕基和王忠禹同志的指示,盡快摸清貴州醇與茅臺酒兩個生產(chǎn)廠家之間發(fā)生品牌糾紛的來龍去脈,并提出解決方案。返京后,我在執(zhí)筆給镕基同志(時任常務副總理)的報告中,凡遇梗阻,他都耐心指教;涉及結構或段落調(diào)整,則平等交換意見,從無居高臨下的強勢態(tài)度。完稿后,他還鼓勵有加,雙目中流露出的那般溫和、仁和之忱,至今仍覺得暖意融融。還有一次,他給辦公廳全體人員講課,主題是關于深化國企改革的。事后,他主動征求我聽后的感想,交談中鞭策我有機會也要多講講。當時,我偏好寫作,對演講之類不看重,甚至有點排斥。他也不介意,淡淡一笑而已。后來的實踐讓我自省:要使演講出彩,其功夫決不在寫作之下。想來“普敬”二字,以及《曲禮》曰“毋不敬”、程子曰“敬勝百邪”等等,實在是一種很高的境界,非長年修德行仁者不能至。
筆下有神、眼里有仁,是與“心中有真”密不可分的。古往今來,大凡著書作文,虛構也罷,實彔也罷,全在于睹人視物,惟仁善為上、真切為本,故流淌筆底者,方得生命靈動,意韻悠長。本書即如此。其閱讀價值,在相當程度上正來自于“真”。作為一部管窺企業(yè)發(fā)展“中國道路”的個人記錄,不僅有“小我”即獨自的心路歷程之真、所思所想之真、日常生活之真,也客觀呈現(xiàn)“大我”即國家滄桑巨變之真、宏觀決策形成之真、改革曲折演進之真……。個人命運完全相融于祖國的磅礴大勢之中,有交織無離棄,有逼肖無偽飾,一如“自序”所言,“從30多歲起,我全身心地投入改革開放大潮中,在老一輩領導的教誨、熏陶下,邊學邊思邊干,幾十年里有過晦暝忍抑的憂慮,更多的是激情燃燒的亢奮、柳暗花明的喜悅”,亦如書名《由是之路》所示,是者,真也!
因為心中有真,故筆調(diào)從容。自1968年12月北大化學系畢業(yè)后,“從事的是不得不做,后來興趣大增并有使命感的經(jīng)濟工作”“先后在一個國有企業(yè)、兩個國家專業(yè)部、六個國家委員會工作,兼過七個全國性社會經(jīng)濟團體負責人”。他說,“國企改革是一個世界性難題”,而他“歷經(jīng)了改革的四個職位,即執(zhí)行政策、參與制定政策、探索行業(yè)管理、監(jiān)管中央企業(yè),直接參與企業(yè)改革16年”。這種為數(shù)不多的工作履歷,“一路耕耘,一路收獲”,叫人驚羨,寫來焉能不精彩?
因為心中有真,故筆調(diào)純正。書中“交代”了在女友之外唯一一次與一位“看一眼就讓人忘不掉的”姑娘傾心交談,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好感和愛意?!半m然我們沒有再約也無結果,但這對我來說是一段銘記在心的記憶,也使我隱約知曉有情人不一定成為眷屬”。能毫不隱諱記憶深處、心靈深處的柔軟和美好,這種真性情,這種勇氣、磊落和坦蕩,實在令人敬佩不已。書里還寫到一個事例,他進廠不足一年,便調(diào)任廠政工組下屬的宣傳組參加編寫“黎明小報”工作,不免暗自竊喜,因這對解決“個人問題”有利;而且,“平生第一次有了帶抽屜的辦公桌,心里挺美的”??梢哉f,這類對自己心理活動的剖示已致“無情”,甚至近乎“瑣屑”!然而,正是內(nèi)心涌出的這些真情實感,能豐富讀者對過往時代、人間百態(tài)的認識,并且與全書整體固有的厚重與深邃相得益彰,增強可信度和可讀性。常言道“著書立說”,依我看,著書者未必“立說”,但能立于一個“真”上,真摯、真誠、真切、真實……,就自帶光芒、觸動人心,足矣!
從全書看,思辨性強是其顯著特點之一。不僅思維活躍,思維規(guī)模也大。下篇選彔自已創(chuàng)作的雜文、散文等,自不待言;在以回顧學習成長歷程為主的中篇和以敘述工作生活為主的上篇中,幾乎每章每節(jié)都有觀點的提煉、思想的探討,因夾敘夾議而耐讀耐看。具體則如經(jīng)受寒窯冷暖,悟出“在當今世上,孤立的冷暖、不變的苦甜是不存在的,即使有也不會長久”;恢宏則如抬眼星空無限,想到“宇宙里、世界上的‘偉大’與‘渺小’相依并存,并非一成不變。重要的是,應由此共識:地球必須在乎群星,否則地球自己轉不起來,也不會有光和熱;地球不一定需要人類,但人類需要仰賴地球生存。人類世代都棲息在這個不停轉動的家園里,共享生命所必需的陽光、空氣、水等自然資源,有對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,必然有共同的命運,有共同應該做的事情”。見到發(fā)動機,思考的是“人與人民的辯證關系是否應該運用其他思維方式、科學辦法來厘清,讓人民這個‘發(fā)動機’更好地發(fā)揮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”;探訪“山、散、洞”,思考的是“宏觀與微觀、戰(zhàn)略與戰(zhàn)術等問題……,都是科學思維方式問題。大企業(yè)會由微觀管理,小企業(yè)也有宏觀管理,經(jīng)營運作中都有戰(zhàn)略與戰(zhàn)術問題”……
能夠如此積極地思索所面對的萬千事物,發(fā)現(xiàn)和捕捉其內(nèi)蘊及含義,最終和盤托出于新著之中,讓讀者們分享和領略其神、其仁、其真,豈是一篇短拙的書評能夠完盡表達應致的敬意和謝意的?唯愿作者有更多著述面世,為學習型社會、書香國度的建設“快遞”或“鏈接”不竭之動能!